淨慈寺|凌晨四點的茶會​

2019-10-15

分享來自  王愷 風流豬狗文章   原文出處

2022年收錄於“浪遊記”,由北京大學出版社發行

半夜在西湖邊水汽瀰漫的道路上走,還是容易犯迷糊,總覺得自己是不知道怎麼被甩在這裡的微小生物,道路上沒有人,偶爾能看到的就是一輛車,劃過夜色,也不知道怎麼凌晨三點還在街道上漫遊,和我一樣,不過我今天目的明確,去淨慈寺參加一場凌晨的茶會。

西湖邊上的這些道路,修的並不好,車道和人行道緊密的挨著,沒有護欄,可能是道路實在狹窄的關係——兩旁高大的梧桐罩住了整個空間,被鎖住的世界。就因為主幹道太窄,梧桐樹兩邊改造,高大的樹叢後面添了步行道,很多小橋流水的景緻,白天漫步實在是好,凌晨三點,卻不願去走。黑黢黢的,掉水溝裡還算好,更害怕哪個樹叢後面突然竄出來什麼,只能在主路上走。


好在我住的酒店到淨慈寺並不遠,步行20分鐘不到,害怕凌晨三點不好叫車,特意選的這家距離不遠的酒店。人在黑夜裡走,走快了,像水里遊的一尾魚。

所謂靜心茶會,很早就听說了,記得最早去台北清香齋採訪解致璋老師,她就告訴我,他們不久前的一場茶會,是凌晨四點在台北附近的山上,平時好看的食養山房模糊一片,困得哈欠連天的人們凌晨上山,懵懂中坐在茶桌旁,慢慢靜下來,聽周圍的鳥叫,聽小蟲一聲聲的嘶鳴,逐漸的一點點清醒起來,等喝完了茶,天光大白,人的五感也慢慢打開。整個過程中不說話,其實並不做硬性要求——是自然的結果,在這樣的過程中,人也不太願意說話。


一直就很好奇這種凌晨喝茶的狀態,和解老師熟悉了,聽她說,他們做過數次靜心茶會。有海邊的,每個人只給自己泡茶,在黑暗中只聽到海浪聲;還有在寺院裡的,半夜裡,慢慢地抬出桌椅,在黑暗中擺好茶席,開始點著酒精燈,看那點小火,一點點活起來。

水熱了,茶湯出來了,人也舒展了——很多人會質疑為什麼要花費這麼巨大的精力辦一場這麼複雜的、非一般的茶會,但是我從一開始就接受,可能泡茶人確實需要這種對自己的訓練、約束、還有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自身,在不自由中才能成就一杯茶。所謂無拘無束,是你在獲得成就後才能做到的——就拿茶來說,一杯好的茶湯,不經過幾十次、幾百次的練習,根本就達不到要求,當然,你要喝口水茶,隨意的茶,不在這個討論範疇。


除了夜間舉行之外,靜心茶會很多會安排在戶外,這更增加了難度。很少有人嘗試在戶外泡好一杯茶,我們可以把水倒在保溫壺裡,也可以把小瓦斯爐帶到郊外去,但是能做到的,大多只是燒水泡茶,僅供解渴而已。沒什麼不好,但茶會的要求要高很多,你要泡的和自己在家裡練習過幾百次的一樣好,因為茶會的目的,是給客人,或者自己一杯最完美的茶湯,不能輕易逃避掉這個任務,不是光插好花,擺好桌椅,陳設得漂亮,然後在照片裡給大家看,多美——那個只是表象,底下暗流洶湧,你要面對多變的天氣,有時候是寒冷,有時候是極度的潮濕,有時候是狂風大雨,但是都需要鎮定自若地,燒水泡茶,追求的是那一瞬間泡出來的茶,和自己平素一樣完美,這才是茶會帶來的修行——很佩服解老師,感覺她能帶領自己的學生們,完全沒有目的性的每年做一次這樣的茶會,如果在古代,基本上也相當於在武林一派。

學生們做這些事情,純粹出於喜好。在世俗的世界上,在精神上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,這才是最難得的事情,解老師的學生們,基本上從事和茶無關的事業,不少人都是成功的企業家,可是每到一年一度的茶會,大家都提前安排好時間,自己拎著大包小包的茶道具,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,默默鋪陳開來,這是他們自己給自己安排的舞台。


了解艱難後才生出敬畏:這事兒好玩,表面上看上去極美極優雅的一個事兒,背後卻是繁瑣至極的訓練,安排和管理,真要是一個公司做,倒也能理解,可是背後並沒有所謂的公司化管理,靠的就是學生們多年形成的自我約束能力。

在茶會上負責泡茶的學生們,至少有五六年以上的學茶經驗,可是準備起來,還是費勁心神,據說我們去的前一天晚上,因為杭州的颱風尾聲,不少桌上的花瓶被吹倒,學生們要一邊鎮定自如地扶起花瓶,安慰客人,一邊要小心翼翼保證風雨裡依然能有好茶喝,茶會上每個泡茶的學生們都早已經接受客人們應該喝到好茶,才是最重要的定律,自我約束已經深入內心,想到此,就能明白,茶會,真的是自我修行。

黑夜裡進入寺院,平時熱鬧的淨慈寺,只有幾個穿著白衣服的志願者在等著參加茶會的人們,帶領大家去廚房吃粥,早上的喝茶,要先在胃裡存點鹹的食物,才會舒服,我們默默喝完了粥,來到了茶會的所在的濟公殿,黑夜裡潮氣很重,院落裡露天的桌椅板凳都濕漉漉的,桌布碎碑罩住,也還有點濕潤,默默被領到早先定好的茶桌前。這次挑選的,是一泡台灣的清香烏龍,產自“華岡”,所以我這桌,就叫華岡——泡茶的女孩子看著年輕,可以學茶也已經很多年,她所泡的華岡已經存放了五年,自己喝了不下百次,喝的過程,也是練習泡好這杯茶的過程。

在這樣潮濕的天氣裡,以往的經驗,也未必全部有效,這個初秋的潮濕的杭州凌晨,和台北自己的習茶的環境可不一樣,遞給我們的茶則,背後幾乎全是水,後來才知道,為了讓濕氣不影響茶湯,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調高火苗,讓水的溫度更高,近乎一百度的沖泡,讓茶盡快表現。


我們拿在手裡的第一杯,在這樣的水溫壓力下,一開始就有了厚度,香氣到被收斂住了,天還沒亮,好在月亮極其明亮,泡茶、端茶、喝茶並不受阻礙,桌上雖有蠟燭,但並不點著,也許就是為了讓我們感受黑暗中喝茶的魅力,唯一明亮的,就是燒水壺下面那點火苗。

那杯熱熱的醇厚的茶湯進入自己手裡,身體也清醒了一點,同桌的除了我還有三位客人,都按照要求穿著白襯衣,默默喝茶,一道茶,共五次沖泡,五杯小小的茶湯入喉,每次都比上一次清醒,五杯茶喝完,身上暖和多了,抬頭,天上的星星已經少了,月亮也逐漸模糊,早晨不知不覺降落在每人身上。


喝完茶,像洗了一把熱水臉,半夜裡那些沮喪的,耷拉的面容,和桌子上的包含了露水的植物一樣,都舒展開來,所有人為了凌晨這杯茶而來,聽起來特別不可思議,但真的感受了一次,才明白,在這樣稀有的狀態下喝茶,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。


茶會分上下兩席,第二席,選了自己喜歡的高山佛手去喝,泡茶的lily姐,平時愛打高爾夫,手臂很有力量,她笑話自己手曬的黑,但恰恰是這樣的運動,才讓沖泡之時,下擊的水流極為平穩,看她拿著一隻重重的五行壺,手勢極為平穩。

清晨的露水已經漸漸減少,天光下,茶席清晰可見。茶桌上的插花,引來了各種昆蟲,一隻金邊綠色的小蛾子,一直趴在我的杯子前面,也沒人趕它,每個人都靜悄悄的。佛手緩緩泡來,第一杯的也厚,不如以往喝到的清香,原來也還是潮濕的影響,第二三杯,香味漸出,原來是用壓低沖泡的方法,看那水流與茶葉的衝撞,很熟悉的鏡頭,但鏡頭背後的原因,卻從沒認真想過,這才明白,我們以為的美,是有原因的,而這原因,歸根還是“實”,這樣的水流,是人造的,也是天成的。

讓茶湯釋放地更充分,除了固有的花果香,依次出現了梅花和梔子花的香味兒,真的是熟悉的佛手啊,我自己有這款茶,但很難泡到lily 姐這狀態,後來和解老師的弟子們聊天,他們笑話我,這不是應該的嘛,你並沒有像別人那樣練習幾百遍啊。


第二席結束,滿足地伸了懶腰,身體被茶湯浸潤,徹底醒來,這時候天已經大亮,淨慈寺鐘鼓齊鳴,加上幾聲清脆的響板,真的發現除了關於沖泡的一些小疑惑,整個兩小時下來,幾乎沒有多說半句話,這才感受到“靜心”二字的好處——人,是需要一些安靜的時刻的。

早上的太陽照著漫天雲彩的金邊,要說是祥雲,倒也俗氣了,面對此情景,也沒有話可說,席後送客,我留到最後和解老師她們打招呼,想說點什麼,可也說不出,俗氣的客套的話說多,不如自己回家,好好泡一杯佛手。

濟公殿裡陳設的濟公像,雕刻非常靈動,供佛的,不是常見的花束和水果,而是幾盆插的素淨的植物,也是解老師和她的學生的手筆,據說第一天的茶會開始的夜間,泡好的茶,是先行供佛,想來那口茶,更是清香甘活的。

王愷 / 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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