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致璋:事茶者之山水意境

2018-01-06

文 / 王愷

解致璋特別反對所謂的「茶席展演」這個概念,在她看來,茶席與周圍環境的關係至關重要。 「怎麼可能周圍如此雜亂無章,品茶者能坐下安然享受呢?」 所以,她的茶席的第一要素,往往是環境。

她是台灣最早將環境與茶席結合起來的茶人,每年一次在戶外園林的茶席都會成為當地茶人期待的盛會:例如杭州靈隱寺的雲林茶會,台灣食養山房的「即生即滅」茶會,包括在蘇州藝圃舉辦的茶會,都會將與席者帶入周圍的園林意境中去。

解致璋的茶空間,注重意境的營造。她熱愛中國造園藝術,加上自己的舞台經驗,所以能夠把自己的茶空間弄成一個美妙的案上山水

 

 

身邊園林

清靜雅致的環境最適合品茶,這並非解致璋的原創,而是深埋的文化基因。她喜歡引用鄭板橋的「別峰庵」的門前對聯「室雅何須大,花香不在多」來說明清靜雅致的喝茶環境。這副通俗的對子,一般人止於掛在門上,她卻一直努力將之付諸實踐。

她現在選擇了一幢外表異常普通的公寓房子的四樓作為自己的「清香齋」。此前的清香齋是對外公開的茶院,位置也不在這裡。2003年SARS爆發時期,因過於勞累,她終止了對外公開的茶課堂「清香書院」。「當時太累了,終日有媒體採訪。颱風過境,整個書院都泡在雨水里,可是門外還是有日本媒體在等著拍攝,我那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睡個好覺。」

進得清香齋,才能發現奧妙,之所以她選擇安家在這裡,純粹為了美麗的陽台景致。台北街心公園不少,解致璋的房子正對著一個小巧的街心公園,高大的樹木正在其陽台外,台北的氣候,一年四季,花季幾乎不間斷。她還在陽台上種植了不少與外面花卉相配的植物。「有朋友比我幸福,住在山邊,他們又很善於借景,整個窗框的設計就將青山框在其中,無論晴雨,無論晨夕,都有無窮盡的變化。」

其實她這裡也設計巧妙,憑空增添了許多景觀。「拆掉了一些牆,整個空間做得比較開闊。每天早晨,陽光會將公園裡高大樹木的影子投在窗戶上,然後是陽台上竹葉的影子,接著是幾盆花的花影,為室內帶來大片婆娑的清影,這時候,可以在地板上,也可以在書桌上擺設幾件簡單茶具,開始品茶了。」她家的地板,是原來房主人的老木地板,有40多年歷史的台灣檜木。不少買了房子的人都覺得舊,拆除了,她選擇了保留,在地板上塗了一層淡墨汁,然後上蠟。施工前,工人反復問她,確定嗎?從沒見過這般古怪的塗料。她很確定,現在成了又光亮又有墨香味道的地面,陽光將植物影子塗抹在上面,像是每天在作畫。

茶席上很多植物價格並不貴,卻需要耐心養育,包括苔蘚

 

台北的茶空間很多,大家都會不自覺地添加植物。解致璋有何特別之處?不同處就在於她一直努力在家中製造園林景觀。這種觀念來源於她早期的經歷。她原是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,當時學美術的學生可以跟江兆申、曾紹傑等名家學習。學校離台北「故宮」很近,可經常去臨摹,六七十年代的台北「故宮」清靜無人,坐在《溪山行旅圖》前一天也少人打擾。大量的國畫看下來,會情不自禁地學習畫家們在畫中經營的理想生活,改造自己的環境。

不過,對她影響較大的還是八旗中正紅旗之後毓鋆老師。老先生到台灣後舊習慣不改,穿長衫,留白鬍子,夏天也穿著整齊的沙衣,習慣戴各式古玉,主要給她講述「四書五經」和《春秋繁露》,包括大量生活美學的古代著作。從那時起,她就對貫穿文人美學的生活方式很是嚮往,畢業後做了春之藝廊和藝術書房的策劃總監,這是台灣當時唯一多元化的展覽空間,一度做到亞洲最大,檔期非常密集,每月兩三次展覽。展出油畫之外,還有大量的古玉、陶瓷、雕塑、傢具,另包括花藝、編織展覽,範圍非常廣,也使她掌握了大量相關知識。當時展覽變動快,每賣掉一件東西必須要調整空間,「慢慢掌握了空間概念,每變化一次就要調整,協調與否至關重要,明白了空間的生命是怎麼回事」。

她所營造的空間,首先遵循的是「園林」概念,她說:「我覺得中國畫的空間很多可以借鑒,即使是空白處,也充滿了韻律。你看園林里的素壁,往往成為主要的畫面,因為上面有影子,有青苔,也就有了畫意。」她喜歡陳從周提出的以少勝多,有不盡之意的那種園林佳境,運用園林美學,就可以用窗景、陽台空間來小中見大。居住在城市裡的人,如果從窗戶望出去,有遠山,有公園,甚至只有一棵老樹的枯枝,都可以引進到自己家中,因為有珍貴的綠意。要是窗外視野雜亂無章,那就用竹簾、木窗、捲簾等方法遮蔽。她的清香齋就有一窗無甚景觀,她的辦法是用細竹簾遮擋,外面放了一盆蘭花,旁邊放小燈,蘭花的影子時刻投射在簾上,成為天然之畫。

家中的傢具不宜太多,在於精緻,且要和植物形成自己的關係。解致璋自己就選擇了幾件落落大方的明式傢具作為基礎,與傢具相互搭配的花木則很精彩。因為早年學繪畫,所以,在植物的品種外,她特別注意造型,包括花器的造型,一定要搭配出相對應的空間感。

解致璋追求的是,「以有限的面積,創造無限的空間」。這天的茶席,長長的條案上,重點放置了兩塊植物區域,左手一塊是三件樸素的花器裝著的植物,器皿和植物體積都龐大:木桶里裝著丁香花;竹籃原本是菜籃,現在放著一盆春蘭;透明的玻璃瓶中則是一種台灣人叫蕾絲花的小花朵,正在盛開,慢慢有細小的花瓣掉落在桌上。這些花卉草木,都是她從花卉市場上很便宜買回來的,因為養得精心,現在長勢很好。花器則是標準的生活用品,花盆邊緣還有大量青苔,將青苔引入家居,應該是她最先開始的。「最早從牆角拆下一點點,或者在路邊揀回家,拿回來後每天澆灌,越來越綠。」

 

 

茶席上的茶具很注重搭配,比如這泡高山佛手,壺用舊紫砂,杯用曉芳窯

 

 

桌子的右側,放置方形木盤,盤中堆積著小盆植物。純粹以造型選擇:有點有線有面,點是一小枝桂花,從街邊小攤買來,線是一小盆枯枝,而面則是多肉植物。所有植物都不到台幣百元。插桂花的是一小小陶瓶,用柴窯燒制,釉面是淡紅中微帶淡紫色,在無花的季節取其色彩。

這就是解致璋營造的「案上山水」。她舉宋朝畫家郭熙的例子說:山水有可行者,有可望者,有可游者,有可居者,她自己覺得「可望」最重要,行和游都要望。在喝茶的時候,視覺尤其是處於休閒狀態,望出去,處處都是精心造景,則茶席成功了一大半。

 

 

室外園林中的茶會

不過,能走出到真山水之間的時候,還是一定要走出去。台灣的茶會近年流行出門巡遊,或選址公園,或選址山林,解致璋是帶頭者。這裡不可回避日本茶會的影響。日本的茶會,多舉辦於春夏秋冬四季的庭院,會根據室外植物而確定茶會的主題。解致璋她們舉辦的早期茶會,也會學習日本,但完全根據中國茶的特點進行了改造,例如不完全席地,而是添置矮凳。日本茶會講究寂靜無聲,她們則會配置專門的音樂。

她向我回憶在日本高山寺舉辦的茶會,那裡正好我也去過,是傳說中日本的榮西禪師從中國取得茶種後最先移植茶樹的寺廟。大片森林中,寺廟小巧地位於山谷中,她們的茶會選擇了寺廟對面山谷中的一間小巧的旅館「井水亭」,旅館雖然小,卻有大的庭院,茶席就設立於中心的亭中。客人們都穿和服,而她和學生穿著專門設計的中式禮服。因為泡的是台灣清香烏龍,所以燒水方式和泡法都和日本有很大區別。

解致璋坦承,她們開始害怕和日本茶席雷同,可是由於茶不一樣,所有的後續程序也就都有了不同:茶具不同,水溫不同,茶香不同,儀式也不同。她們不要求鴉雀無聲,而是可以自由發問。「要是客人不講話,那是他太享受茶香了,而不是我們定的規矩。」茶會結束,所有人往高山寺方向走去賞茶花,那是早春三月,櫻花未開,但那些百年老樹上的茶花未凋,人群慢慢離開時,在旅館中的學生吹起了笛子,「那一刻真恍惚,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代」。

解致璋認為,茶會的最高境界,就是讓客人們感覺到畫中游。茶席擺放在地上也罷,桌面也罷,不一定有嚴明約束。「許多人說茶席擺在地面就是學日本,其實你看明代文人畫中,很多文人山居出遊,杯和壺都放在山石上,尋找一處意境悠遠的地方享受山光水色,還可以品茶,這是宋明文人的日常生活。空間不該受到桌面的局限,自由變化的樂趣才大,應該隨處都可以喝茶。」

所以,她的「即生即滅」茶會也放置在「食養山房」的戶外,這裡是台北郊區的一大片山林之地,她們的茶會凌晨3點半開始迎賓,剛還擔心來得人不多,可應邀而來的茶人全部半夜上山,沒有晚到的。到4點靜坐,山林中,先是鳥叫,然後是晨曦慢慢降臨;5點,伴隨著晨光,開始泡茶。主題是「曙光初露,茶煙輕揚落花風」。正是不涼不熱的9月天,茶人先是享受台灣烏龍茶那獨特花果香,在靜坐的鋪墊下,很多人覺得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茶,「五感都開了」。有趣的是,第二天、第三天,還陸續有人自己上山泡茶,想重新找回那美好的感受,可後來和她抱怨:怎麼都沒有和你一起上山那天有趣。

為什麼叫「即生即滅」?聽起來微有悲哀意。解致璋解釋,她自己修行佛教,總覺得再美好的東西瞬間也會消失。那茶會,辦完就拆了,什麼都沒有了;林中的花,謝了也就沒了;最關鍵的是茶湯之香,也是當下的美,瞬間即逝。「喝茶的時候,心要在那裡,否則就錯過了美。」

她把茶會與宋明文人畫緊密聯繫在一起,所以,經常會帶學生們到蘇州和杭州學習,也去日本京都。因為在她心目中,光看書去體會園林是沒有作用的,必須要去游去玩,「養出她們的眼睛和格局」,才能領會園林的好處。常常去一個園子,一待就是一天。學生們很多有繪畫的愛好,就讓她們慢慢畫,畫得好與不好不重要,關鍵是能體會園林的樂趣。在蘇州藝圃舉行茶會正好是秋天,紅葉初顯,她要求學生們要有在園林做一天主人的感覺。茶席放在水榭中,遠遠傳來評彈聲,剛開始大家還在說話,逐漸聲音輕下來,開始靜聽評彈。等茶泡到三四泡,演員慢慢從亭子走到水榭中,原來是蘇州最著名的評彈演員盛小雲。這時候,茶和音樂帶來的感受融為一體,「音樂不是茶的背景,茶也不是音樂的背景」,雙方是這個空間里共存之物。

 

 

解致璋的學生們常年跟隨她學習,每個人都在色彩搭配和器形之準備上花了很多時間。不過歸根結底,是為了那壺好茶。圖為解致璋學生擺設的茶席

 

 

在上海也是如此。茶席放在一個現代重建的園林里,解致璋不是特別滿意這個地方,但是好在季節,桂花盛開。茶席在室內,喝完第一道茶請客人們走出閣樓,去臨水的走廊吃點心的時候,驚喜才開始:一個吹笛人站在走廊盡頭,正在慢悠悠地吹奏,從台灣帶去的茶點本來蒙了布,大家從走廊進入時,誰都不知道這些是點心,現在掀開了蓋頭,這些新鮮、原味、清淡的點心才露出真容,下面墊著大荷葉,不大份,不多,正好填補剛才一壺烏龍茶所帶來的輕微飢餓感。「品茶前和品茶中都不吃點心,怕點心的甜味破壞了烏龍茶天然的清香,但是品茶後,如果離正餐時間長,味蕾都被茶打開了,很敏銳,正好吃一點細緻的點心。」

準備點心的習慣,解致璋也學自明人書籍和繪畫。在古畫的茶室中,常備有專門的點心盤,供主人所需,茶性助消化,空腹喝茶會傷及胃部,所以她一般都會準備清淡的點心,絕對不要海鮮、肉類的零食,因為腥味太重,與茶不合。

室外茶會,還有一點要注意天氣。在靈隱寺辦茶會,主辦方要求一連6天,而且幾乎都在敞開大殿之外,深受天氣影響。「開始去考察地點的時候,正好是晚上,靈隱寺清靜無人,覺得怎麼這麼美,於是很愉快地答應了。」第二天才發現,白天人流如織,完全無法耐心準備,只有晚上臨時的準備時間;而且當時已是10月底,晝夜溫差大,白天最熱時接近30攝氏度,晚上驟涼,泡茶的平衡度成為難題。「我那時唯一企求的是不要下雨,因為我們的設計是每人席坐地上,旁邊是一盞燈,老天保佑,真的6天沒有下雨。」解致璋笑得像個孩子,雖然是50多歲的人了,但是她有一種天真活潑的神態,笑容很燦爛。

茶會主題是根據白居易的詩意,「坐酌泠泠水,看煎瑟瑟塵。無由持一碗,寄與愛茶人」。雖然唐人的飲茶方式和現在人區別很大,但是解致璋覺得,詩人晶瑩的感懷應該和現代人沒什麼差別,她想要的就是那種意境。暮色四合,遊客散盡,開始在佛前先供茶,然後是第一席茶;等法師開示結束和笛子演奏完,第二席茶開始,這席的茶味略重,以便大家回味。寒夜要做到天氣冷暖和水溫冷暖的協調,她說「我們一直在尋找最佳的平衡點」。

 

 

案頭山水與器物的協調

在台北,去了清香齋若干次。清香齋原本叫「清香書院」,是一幢沿街的書院,對外營業。以往清香書院每天有無數客人,且95%是日本客人,他們喜歡中國茶文化,包括各種日本媒體會來報道。「開始以為每天燒水泡茶是件特別簡單的事情,可是被來拜訪的人弄得太累了。」後來就開設了這間藏於普通民宅的「清香齋」,不對外公開,只有來上課的學生才能入內。

來上課的學生紛紛做茶席展示。一名台北做和紙的百年老店的女老闆也是解致璋的學生,她用和紙、竹籠和竹子盆景,以及幾瓶花卉擺出了節日茶席,我們看上去很是喜慶和雅致。這是一種難得的意境。

不過解致璋立馬說,這個花是在花市第一個攤子上買的吧?「在第一個攤子和繞了幾圈花市所買來的花,區別還是很大的。」要多花心思,配色,看花形,包括如何與今日之茶湯形成色彩上的協調,都需要有自然隨意,但這種自然又是從不自然中出發的,席面上植物的擺設一定不能和茶湯形成衝突,而是要互相輝映。

 

 

用精美的茶巾佈置茶席,既可以搭配色彩,又可以營造不同的氣氛。台灣茶人已經放棄了方形茶盤,普遍用茶巾來營造茶空間

 

 

也許是因為早年設計過舞台的原因,解致璋強調,總體環境,包括各種茶空間陳設、器具,都是舞台的組成部分,是佈景,是美術空間。主角是誰?是茶湯,而且它是唯一的主角。

她親自設計的茶席改日登場。這時候細緻打量空間的植物造景搭配,細節極其講究,即使是取水洗杯的水槽旁,也有植物佈局,一樹老梅的枯枝放在瓶中,旁邊是昏黃的燈光。而桌面更是繽紛多彩,白色的細小蕾絲花微有飄落,她笑說,有點像「春城無處不飛花」。但因為與杯子相距甚遠,干擾不到杯和壺的空間,這點也是她特別講究的。「茶席之花一定要陳設,茶席以茶湯為中心,但是開始泡茶前的新鮮活力,來自花。」日本茶道普遍插花,但是依照季節有嚴格規定,比如冬季只是茶花,而且只能一朵。解致璋覺得,台灣茶道的好處是約束少,不少意境從古代書畫中來,所以她會根據不同季節選擇花束,主要是體現節氣變換,「即使是將落之花也有其特別的美感」。

 

 

選好植物,是茶席成功的關鍵

 

 

在不同城市尋找花材,更讓她愉悅。「每個城市的花市都是最好的課堂。」找到花材後,會根據已有的盆栽、水景、石苔做出調整。「與花人插花有很大不同,茶人插花一定要在茶席預定的地方進行,這樣,花枝的高度、線條、方向才不會干擾到泡茶。不能為了花好看,結果造成你泡茶的時候舒展不開。」至於插花的花器,她已經給我們上了一課,竹籃、玻璃瓶等日常器皿都可以。「我特別喜歡用祖母用過的老東西來插花,特別有味道。」花擺放的方向也有講究,如果有客人,則最好面朝向客人,如果是自己泡茶自娛,則面對自己。

如何搭配「案上山水」和茶具?本來佈置茶席的時候,主人就該「胸有成竹」,解致璋今天的茶席,以高低錯落的綠色觀葉植物為主,結果配備的杯子,是清一色的曉芳窯。乳白色的單色杯,下面是明黃的杯托,給整個茶席的綠色增添了色彩。

 

 

曉芳窯的杯子是解致璋常用的,因為器形和釉料適合喝茶

 

 

但解致璋使用曉芳窯,不完全是為色彩,更是為了喝茶的享受。曉芳窯在台灣今日已經身價不菲,但解致璋是從曉芳窯還不廣為人知的時候就開始使用,所以和曉芳窯的主人建立了深厚的關係,甚至分茶器(公道杯)都是在她的建議下改進的。「用久了,知道這種器皿的好。」她的阿姨是美國某大學的化學生物學教授,對杯子能帶來不同的茶湯感受始終不相信,覺得她在胡說,後來坐在她家盲品,兩個外觀近似的杯子,茶湯同時倒入,香氣和口感截然不同,阿姨才說,這個倒值得做做研究。「曉芳窯的主人蔡曉芳先生在世界各地尋找材料,對杯形和釉料鑽研了很多年,所以確實有他的長處,他所做的茶器很適合飲茶。」她的學生在國貨公司買了漂亮的「十二花神杯」,用到茶席上,也很美觀,可是一旦喝茶,茶湯寡淡又有異味,她們分析出來,應該是釉料的問題。

 

 

除了器形,還注重色彩的搭配。圖為曉芳窯的公道杯和潔方的色彩搭配。潔方用於吸去茶席上的茶水,可以自己縫製

 

 

不過,所有的茶具都有它的局限性,但是又帶來了可能性。曉芳窯不能替你解決問題,只能茶主人自己解決。「配茶具,首先要想到喝什麼茶。如何把茶泡得好喝,是茶主人最核心的課題。」今天選擇大量的綠色植物,是為了泡台灣清香烏龍的代表作——文山包種。包種發酵輕微,今天這泡帶有濃郁的青蘋果香,所以解致璋選擇了不香的蕾絲花在案頭,又選擇了內壁素淨的曉芳窯白瓷杯。她告訴我們,茶杯的力量,足以改變茶湯的風味。

整個茶席,除了杯、壺等必需品,雜物很少。有些人的茶席是鋪陳繁雜的,但是她選擇了至簡,包括燒水的壺都只用了陶壺。「許多人喜歡用鐵壺,覺得古樸耐看,煮的水有甜味;也有人用銀壺,味道軟甜。這兩種壺我都喜歡,但是今天泡台灣本地茶,突出的是本地風味,所以我用價格便宜的陶壺。這壺燒出的水質遠比玻璃壺和電壺好喝,更關鍵的是,陶壺的質地,和案上這些布滿青苔的花器是互相協調的。」

 

 

用簡單的日常用品作為花器,例如祖母的竹籃,是解致璋的常用辦法。
 
 
因為注重搭配,所以茶則和茶匙都用竹器,而且都是使用了很久的,有一種經歷了時間的光澤。茶匙下面墊了一小塊山石,作為茶匙擱,選擇石頭,是想讓其色彩和質感融合進整個茶席。在整個茶空間里,沒有一點是特別突出的,放置紫砂壺蓋的蓋承,是一塊台灣玉,小巧精緻,但是顏色也很素樸,並不突出。「小物件也要融入背景,不能突出。」買來的時候也很便宜,台幣1000元左右而已。隨著她的學生增多,現在越來越多的茶人開始模仿,這種玉蓋承已經被炒高了價格。
 
 

在山水中方泡出一壺好茶

前兩日喝解致璋的學生泡的茶,會覺得文山包種真是好喝。喝了五泡後,整個杯體都滲透了芳香,而且是遞進變化式的香氣。五泡之後,再好的清香烏龍茶,她和學生們也停止不泡了,是因為想帶給人最好的品茶狀態,這也是她所定立的規矩。

為什麼?在大陸,一般人講茶,包括清香烏龍,都會強調茶的耐泡,甚至多達三四十泡,但是在她看來,好的烏龍,就是僅僅五泡。第一泡,端起茶杯,先聞杯面的香氣,然後小口啜飲;隨即是第二泡,第三泡,每泡都有變化的香氣和滋味。最後,好茶的杯底香會凝聚在裡面,杯子涼了也會在,稱為冷香,和剛開始的暖香對應。她注意的是,茶宜常飲而不宜多飲。喝得精緻,遠比喝得多重要。

她是從明清文人的書籍中慢慢體會到這泡茶的程序的。《茶解》是明末文人羅凜寫的茶書,他強調飲茶之緩慢,而清代的梁章鉅則強調茶的活性。解致璋說,上品的清香烏龍確實帶有活性,香味和滋味都帶有濃厚綿密的變化,慢慢下嚥後,是一縷氣韻,只有心情輕鬆、愉悅,才能品得出來,所以她再次強調,一定要有令人舒服的環境,才能敏銳地體會到茶香。

此日,由她自己泡茶給我們喝。除了主茶席外,尚有一處色澤鮮明的次茶席,用層疊鮮艷的麻布搭配,上面擺滿了各種蕨類植物,鐵線蕨生長得非常茂盛。這是一桌讓人充滿活力的茶席,橙色布和孔雀藍麻布配出了鮮活的色彩,上面除了植物外,還有兩個偏大口杯的綠茶已經泡好。

台灣最早玩色彩搭配茶席的就是解致璋,原來她怕我們沒吃早飯,所以在這個茶席上,先喝了杯台灣出產的綠茶,搭配她從台灣老字號買回來的小點心。台灣綠茶限於產地,缺乏濃郁的香型,但是解掉剛吃的豬油小點心的膩,卻是絕配。

喝完綠茶,進入主茶席。同樣是文山包種,她和學生們所使用的這些包種價格並不貴,茶商是她耐心地在包種產地找到的一對夫婦,兩人遵循了做包種的古老工藝,做出來的茶葉,自然就有了鮮明的層次變化。她和學生們買了茶葉編好年份產地號後,會在泡之前的半個月,甚至一個月就拆開,包扎好放在口袋里,讓茶和空氣微有接觸,慢慢蘇醒。

將茶取出時,會用小茶罐裝茶。為什麼用陶制的小茶罐?還是為了整體的茶器與環境的配合,一席綠意繁茂的茶席,不能用過於閃亮的金屬喧賓奪主。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,她的手勢又輕柔,又美麗,恍惚是手在表演。解致璋笑著說,老了,手不漂亮了,但是她的手形極其準確,倒茶,倒水,都猶如鳥在飛舞。在她看來,茶席上的手勢差別非常重要,整個環境如舞台,雖然茶湯是主角,但是每個配角都不能出差錯。

溫壺溫杯,她的動作也很輕緩,並不強調其快速,而是自然而然地動作。快速將茶湯衝入之後,又快速倒出,這也是她所發明的溫潤泡法,目的也是讓茶蘇醒,而並非洗茶。這個茶的茶底乾淨,不太需要洗,但是溫潤一下卻至關重要,因為茶香可以在第一杯就清晰有力地表達出來。即使是不太好的老茶,有點發酸,通過溫潤泡,讓水一進去就滿溢出來,也能減少不少雜味。

這是去年的春茶,第一泡,是淡雅的蘭花香;第二泡,杯底香味漸漸濃厚,成為渾厚的果實香味,細細分辨,原來是一種蘋果剛熟的香味;再往後,是越來越重的花果混合香。

每次倒完壺中的水,會用茶匙翻動杯子里的葉底,這樣才能讓茶葉散熱均勻,並且接觸到每一滴熱水,不會有茶葉老是壓在壺底,每個部分都能發揮得非常出色。解致璋告訴我,明清茶人特別強調茶的活,聽起來玄妙,其實並沒有那麼玄:茶湯鮮爽很容易達到,如果泡茶者精心,飲茶者耐心,則茶湯的那縷飽滿而幽然的氣韻,自然而然能被席間的客人感覺到。

水的溫度和天氣的溫度要達到最佳平衡點,不過這是主人自己慢慢掌握的分寸。我們只在享受茶面的香和杯底的香。她說,夏天她會添加聞香杯,因為周圍溫度高,整個杯底香不太能顯現出來,但是現在溫度不高,杯底有股甜熟的香味,與第一道的清香又完全不同。「我不用過濾茶的濾網,第一,茶底乾淨,第二,濾網會破壞香氣。」

她的整個動作,流暢自然。和學生們相處,很多時候就是在調整她們的動作,要求她們更流暢,更敏捷,只有快得起來,才能做到慢得下來,最後會越來越質樸,做出很多減法。所有動作最後圍繞的是茶湯,這是最好的主角。不過主角的生成,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除了研究茶葉量、水溫、時間這幾個常規要素,茶葉水準、水、自己的口味和客人口味的協調,都會影響一杯茶湯的風味。經常做對比功夫,閒下來就練習,茶已經成為解致璋和學生們的日常功課,這種練習,讓人能沈浸在日常生活的喜悅中,難怪她的學生們一跟隨她就是十多年。

就算在室內空間,解致璋也會努力用窗景、陽台植物改變茶席所在的空間,包括設置案頭山水來增加趣味,在她看來,這是喝茶必不可少的一步。茶席之上,所有的杯盤碗盞和席上的植物要構成一定關係。除此之外,不僅有形式,還有專門配的音樂,但是音樂又不干擾茶,雙方互為關係。「以有限的面積,創造無限的空間。」

 

文/王愷

 

FOLLOW US

清香斋二号院

清香齋二號院. 台北市杭州南路一段71巷2號  2018 All Rights Reserved. 版權説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