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兩日喝解致璋的學生泡的茶,會覺得文山包種真是好喝。喝了五泡後,整個杯體都滲透了芳香,而且是遞進變化式的香氣。五泡之後,再好的清香烏龍茶,她和學生們也停止不泡了,是因為想帶給人最好的品茶狀態,這也是她所定立的規矩。
為什麼?在大陸,一般人講茶,包括清香烏龍,都會強調茶的耐泡,甚至多達三四十泡,但是在她看來,好的烏龍,就是僅僅五泡。第一泡,端起茶杯,先聞杯面的香氣,然後小口啜飲;隨即是第二泡,第三泡,每泡都有變化的香氣和滋味。最後,好茶的杯底香會凝聚在裡面,杯子涼了也會在,稱為冷香,和剛開始的暖香對應。她注意的是,茶宜常飲而不宜多飲。喝得精緻,遠比喝得多重要。
她是從明清文人的書籍中慢慢體會到這泡茶的程序的。《茶解》是明末文人羅凜寫的茶書,他強調飲茶之緩慢,而清代的梁章鉅則強調茶的活性。解致璋說,上品的清香烏龍確實帶有活性,香味和滋味都帶有濃厚綿密的變化,慢慢下嚥後,是一縷氣韻,只有心情輕鬆、愉悅,才能品得出來,所以她再次強調,一定要有令人舒服的環境,才能敏銳地體會到茶香。
此日,由她自己泡茶給我們喝。除了主茶席外,尚有一處色澤鮮明的次茶席,用層疊鮮艷的麻布搭配,上面擺滿了各種蕨類植物,鐵線蕨生長得非常茂盛。這是一桌讓人充滿活力的茶席,橙色布和孔雀藍麻布配出了鮮活的色彩,上面除了植物外,還有兩個偏大口杯的綠茶已經泡好。
台灣最早玩色彩搭配茶席的就是解致璋,原來她怕我們沒吃早飯,所以在這個茶席上,先喝了杯台灣出產的綠茶,搭配她從台灣老字號買回來的小點心。台灣綠茶限於產地,缺乏濃郁的香型,但是解掉剛吃的豬油小點心的膩,卻是絕配。
喝完綠茶,進入主茶席。同樣是文山包種,她和學生們所使用的這些包種價格並不貴,茶商是她耐心地在包種產地找到的一對夫婦,兩人遵循了做包種的古老工藝,做出來的茶葉,自然就有了鮮明的層次變化。她和學生們買了茶葉編好年份產地號後,會在泡之前的半個月,甚至一個月就拆開,包扎好放在口袋里,讓茶和空氣微有接觸,慢慢蘇醒。
將茶取出時,會用小茶罐裝茶。為什麼用陶制的小茶罐?還是為了整體的茶器與環境的配合,一席綠意繁茂的茶席,不能用過於閃亮的金屬喧賓奪主。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,她的手勢又輕柔,又美麗,恍惚是手在表演。解致璋笑著說,老了,手不漂亮了,但是她的手形極其準確,倒茶,倒水,都猶如鳥在飛舞。在她看來,茶席上的手勢差別非常重要,整個環境如舞台,雖然茶湯是主角,但是每個配角都不能出差錯。
溫壺溫杯,她的動作也很輕緩,並不強調其快速,而是自然而然地動作。快速將茶湯衝入之後,又快速倒出,這也是她所發明的溫潤泡法,目的也是讓茶蘇醒,而並非洗茶。這個茶的茶底乾淨,不太需要洗,但是溫潤一下卻至關重要,因為茶香可以在第一杯就清晰有力地表達出來。即使是不太好的老茶,有點發酸,通過溫潤泡,讓水一進去就滿溢出來,也能減少不少雜味。
這是去年的春茶,第一泡,是淡雅的蘭花香;第二泡,杯底香味漸漸濃厚,成為渾厚的果實香味,細細分辨,原來是一種蘋果剛熟的香味;再往後,是越來越重的花果混合香。
每次倒完壺中的水,會用茶匙翻動杯子里的葉底,這樣才能讓茶葉散熱均勻,並且接觸到每一滴熱水,不會有茶葉老是壓在壺底,每個部分都能發揮得非常出色。解致璋告訴我,明清茶人特別強調茶的活,聽起來玄妙,其實並沒有那麼玄:茶湯鮮爽很容易達到,如果泡茶者精心,飲茶者耐心,則茶湯的那縷飽滿而幽然的氣韻,自然而然能被席間的客人感覺到。
水的溫度和天氣的溫度要達到最佳平衡點,不過這是主人自己慢慢掌握的分寸。我們只在享受茶面的香和杯底的香。她說,夏天她會添加聞香杯,因為周圍溫度高,整個杯底香不太能顯現出來,但是現在溫度不高,杯底有股甜熟的香味,與第一道的清香又完全不同。「我不用過濾茶的濾網,第一,茶底乾淨,第二,濾網會破壞香氣。」
她的整個動作,流暢自然。和學生們相處,很多時候就是在調整她們的動作,要求她們更流暢,更敏捷,只有快得起來,才能做到慢得下來,最後會越來越質樸,做出很多減法。所有動作最後圍繞的是茶湯,這是最好的主角。不過主角的生成,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除了研究茶葉量、水溫、時間這幾個常規要素,茶葉水準、水、自己的口味和客人口味的協調,都會影響一杯茶湯的風味。經常做對比功夫,閒下來就練習,茶已經成為解致璋和學生們的日常功課,這種練習,讓人能沈浸在日常生活的喜悅中,難怪她的學生們一跟隨她就是十多年。
就算在室內空間,解致璋也會努力用窗景、陽台植物改變茶席所在的空間,包括設置案頭山水來增加趣味,在她看來,這是喝茶必不可少的一步。茶席之上,所有的杯盤碗盞和席上的植物要構成一定關係。除此之外,不僅有形式,還有專門配的音樂,但是音樂又不干擾茶,雙方互為關係。「以有限的面積,創造無限的空間。」